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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瞬间的事,从超市出来,包包放在购物车里,一个人冲了过来,抓起包就跑了。”于丽愣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6月1日,她的包在美国南部城市奥斯汀市中心被抢了。
连日的紧张、奔波、疲劳、委屈和恐惧一起涌上心头,于丽的眼里浸满泪水,一米七的大个子在骄阳下瑟瑟发抖,几分钟内一句话也说不出。于丽感慨,“为了这点小钱,真觉的不值。”
美国疫情和街头运动的接踵而至让这个行业雪上加霜。做个人代购十多年以来,她从未感觉像现在这般艰难。自2019年1月1日《电商法》实施以来,这个行业的微利已经众所周知。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肉代购部分已经离场。
个人代购可粗略分为二种,一是私人包裹邮递;二是个人携带通关,即人肉代购。而海外代购货品的售价通常由五部分组成:产品海外售价、当地的消费税、国际国内快递费用、关税和利润。
于丽还在微利中坚守。疫情下,大部分代购业务几乎“停摆”。她的同行们有的跑去了海南的免税店,有的跑去了西藏卖虫草,还有的转型卖起了床垫。
东边日出西边雨。跨境电商平台在疫情下逆势增长,以天猫国际为例,今年五一假期,其进口商品销售同比增长71.8%。618进口日销售同比增长43%。
最后一根稻草
于丽被抢那天,美国南部的奥斯汀市地面热气蒸腾,照例又是三十四五度。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决定了要出门。出门前,于丽的老公就提醒她奥斯汀的市中心在游行,相邻的城市圣安东尼奥很多店被砸被抢了。
但于丽还是出门了,心里想着快去快回。戴好帽子、眼镜、口罩和手套,扶着发烫的方向盘,驱车将近一百公里后,她和朋友在巴宝莉店门口会合。“有几个蔻驰的包和巴宝莉的包要买,怕折扣结束,而且也跟朋友约好了凑单一起买。”
空无一人的奥特莱斯让她们有点不安,俩人在店门口取了货就火速撤离。快到家门口时,于丽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想干脆去Costco超市把菜买了,没想到就在超市前被抢了。被抢之后,于丽好几天缓不过来。
代购就此不做了吗?疫情给美国带来高达13.3%的失业率,已经超过大萧条时期,只有老公一人工作怎么能行。于丽被抢之后,几位与之熟悉的代购退出圈子。
于丽选择了坚持,一个半月后,于丽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她的坚持并非没有缘由。即便跨境电商的崛起挤压了个人海外代购的生存空间,但她觉得只要够努力,还是可以赚点钱。
《2018-2019中国跨境电商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跨境电商交易规模已达到9.1万亿元,用户规模超1亿。艾媒咨询的数据显示,2020年这一规模将会达到12.7万亿。
海外代购群体中选择坚持的不仅仅是于丽。每天上午10点,西安,艾兰会准时往朋友圈发一条代购信息。尽管十天半月都没有一单成交,但艾兰还在坚持,不管卖不卖每天都会在朋友圈发点广告,“不然别人以为你不干了。”
艾兰的特色是人肉快递,业务随着出国回国而有着明显的潮汐特征,“出发前几天,朋友圈一发广告,老客户都明白,订单刷刷刷就来了。”多年跑下来,她在各国华人圈都积累了不少做代购和导购的朋友。
疫情前,她平均一个月会出国两次,跑日韩大概前后4天,利润在5000元到15000元,跑欧洲通常需要两个礼拜,利润在20000元到30000元之间。从春节前到现在,艾兰已经整整6个月没有出国,业务缩水到几乎为零。
艾兰老公现在常驻捷克,艾兰在代购这个行当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美国、欧洲、日本、韩国、泰国,她跑过许多国家,积累了上千个老铁客户。艾兰天天盯着机票价格:直飞航班27000元,最差的多点停靠的航班、从成都起飞的还要7000元。而疫情前飞捷克很容易买到3000元左右的票。
杨岚在美国经营着一家快递分店,在海外,发往中国的国际快递,一般都是华人开办专门为代购服务的,他们和海外代购者之间的利益捆绑紧密。
杨岚从三月末到五月初,歇了一个多月。她是位豁达的东北大姐,为了减少开支,六月初,她退掉了门面房,转而在家中收货,这样每个月可以省下租金电费网费大约1500美元。
二月份国内疫情,快递公司国内段的业务只剩顺丰可以选择,每磅货物普涨一美元。即便如此,她的收入还是直线下降,二三月还比较好,很多代购往国内发抗疫物资,美国疫情起来之后,商场和奥特莱斯都关门了,快递业务停顿。
杨岚以前最差的月份收入也有3000多美元,四月份完全没有,五月份开始恢复,因为少了一项房租支出,勉强剩2000美元。
“之前几个VIP大客户,每人每周要发100到200个包裹,光运费就能花掉5000多美元,现在就剩20来个小包裹,运费几百美元就够了。”之前这些大代购在美国有人帮忙买货打包,在国内也有人帮忙代理分销,如今不敢囤货,不敢雇人。
“如果以年收入50万以上算大代购,可以说现在没什么大代购了。”杨岚现在拼命挖掘鼓励小代购入行,“没别的办法,揪着她们唠嗑呗,蚂蚱腿也是肉啊。”最残酷的是,就算一单生意,小代购也要出去跑一趟,可能油钱都不够。
疫情下大代购干着小代购的活儿,小代购完全看天吃饭。
2019年1月1日《电商法》出台前后,不少依靠人肉带货的代购翻车。各种耸人听闻的海关血洗代购的“被税”故事在圈子流传,但大代购们并没有收缩。
疫情成了这个行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大代购几乎消失了。海外代购从起初的野蛮生长到后期的逐渐规范,再到后来跨境电商的兴起,在杨岚看来,整个蛋糕越来越大,但利润是越来越薄了。
逝去的美好时光
崔馨是最早一批做代购的,她经历过代购最好的时光。过去的十多年间,伴随着国内消费者对海外产品需求的攀升,当地的留学生和侨居海外的人士成为海外代购人士的主体。
2005年前后,在欧洲的崔鑫注册了一家淘宝店,“那时候做海外代购一点也不辛苦,我发什么客户都抢着要,定价也高。”那几年,奢侈品店员一点架子没有,买什么都笑脸相迎。对普通游客政策也宽松,LV店一本护照可以买5个手袋,买货也不限制时长,凭着护照做人肉代购也很有赚头。
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崔鑫赶上了风口。据中国电子商务中心检测数据显示:2009年中国海外代购的规模仅有50亿元,但2010年中国海外代购的规模就达到了120亿。刷脸就有店员给留货,想买什么都能买到。
那几年崔鑫赚得盆满钵满,但好景不长。
海关总署发布公告:自2010年9月1日起,海关将对个人邮寄进出境物品应征税额进行调整,个人邮寄物品进口应征税税额起点从500元调到50元。公告明确指出:“邮运进出口的商业性邮件,应按照货物规定办理通关手续。”
而在此前,个人邮递物品的征税是按照1994年发布的相关个人物品入境免税规定执行的:寄自或寄往港澳地区的个人物品限值为800元,免税额为400元;寄自或寄往其他地区的个人物品限值为1000元,免税额为500元。
在崔鑫看来,这标志着个人境外代购“免税时代”的终结,境外代购的利润直接减少,当时一些代购网店纷纷关门。
与此同时,随着来欧洲购物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2010年10月,LV在欧洲颁布了新的规定:一本护照只能买一个手袋,同时,在3个月内都不能再次购买。一些热门款式的包和鞋子,很多地方都出现断货,代购找货变得很难。
进入2011年后,微商兴起,整个海外代购行业经历了井喷式发展。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的监测数据显示,2011年海外代购市场交易规模达265亿元,同期增长120.83%。那时候,做个人代购年入百万者比比皆是。
2012年9月5日,离职空姐李某多次携带从韩国免税店购买的化妆品入境而未申报,逃税113万余元,一审以走私普通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罚金50万元。
当时淘宝网官方呼吁从事海外代购的商家,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合法经营。
这个消息在海外代购圈炸了锅,淘宝的部分商家表示,由于成本激增,考虑将库存清完之后会暂停代购业务。崔鑫没有离开,利润虽然薄了,但随着国人钱包越来越鼓,她的客户也增多了。
国内客户对海外产品和奢侈品的需求持续增加,据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数据显示,2013年我国海外代购市场交易规模超过700亿元。到了2014年,整个海外代购市场的规模达到了829亿。
海外代购的市场在变大,可崔鑫觉得,钱是越来越难挣。
也是2014年,资本进场,海淘网站合法化,有了跨境电商平台。2015年开始,阿里巴巴、京东都进一步扩充自己的跨境购业务,网易考拉、小红书、洋码头也迅速崛起,他们可以通过海外建仓降低配送和服务的成本。
海淘网站发展初期,基本都采用了烧钱换市场的做法,以低价来吸引顾客。
以网易考拉的发展为例。2015年1月,考拉诞生。有资料记载,网易2014年社招员工达1200人,是过去五年社招人数的总和。经过两年的发展,2017年开始网易考拉成为国内最大的跨境电商平台。
网易CFO杨昭烜在2018年二季度财报电话会中表示:“电商业务方面需要在增长速度和电商盈利模式两者之间达到平衡,网易的经营理念并不支持用不惜亏损来换取快速增长的模式。”
总之网易不想再烧钱换增长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2019年9月6日凌晨,阿里巴巴集团以20亿美元全资收购网易旗下跨境电商平台考拉。对互联网公司来说,买与卖是子业务的起起落落。
但跨境电商的崛起对个人代购的辗轧是战车式的。后进场的个人代购,只能赚个辛苦钱。
尚勤2016年开始做代购,能跑,眼光准,敢囤货,她也住在奥斯汀市,周边的三四个城市都在她的扫货范围之内。大概老家是义乌的缘故,她颇有点做生意的天分,属于代购中超级能跑的。常常把车子开到没油,有几次还差点被撂到半路上。奥特莱斯通常是晚上九点半关门,回家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常常早饭后出发,深夜才回到家。
自从做了代购,一家人很少有机会吃上过尚勤亲自做的饭,她自己,也常常是深夜才吃上晚饭。正是因为如此勤劳和辛苦,她才积累了四五百个客户,每个月的流水也做到了20多万。
海外代购加速洗牌
今年上半年,据海关统计,跨境电商监管平台进口增长24.4%。强者恒强,天猫国际和考拉海购占据了全国跨境电商零售进口份额的一半以上;弱者恒弱,个人代购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抹杀。当下,个人海外代购正在加速洗牌。
北京通广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德刚接受《深网》采访时表示,从税的角度看,除了不报、漏报和少报这些明确的非法行为,就算代购纳税了,也可能会涉嫌走私。因为代购通常是以个人物品的方式携带或者邮寄进境的,也是以个人物品的名义向海关报税的,申报的税种一般只涉及行邮税,其征收对象是超过海关总署规定的数额但是仍在合理数量之内的个人自用进境物品。
而代购的物品属于非自用,本质是一种小额贸易,而贸易行为必须按照一般贸易方式进口,需要缴纳综合税(包含关税、消费税和增值税),综合税没有免征额度,比行邮税要高很多。实际操作中,由于海关采取抽查制度,对个人代购行为监管难度较大,通常数额较大或者已有前科记录的才可能被认定为走私。
张德刚表示:从事营利性职业通常需要根据所在地的相关规定进行备案审批,获得经营资格后方可从事相关工作,并缴纳相关税款。而作为代购主力的海外华人,并不被允许从事所持签证许可之外的工作,自然也就无法获得经营资格,很多人都是在逃税和和非法工作的夹缝中冒险。
为了将生意做下去,尚勤一再将利润压低。“上个礼拜卖了三十几件POLO衫,每件只赚40元,想想拼着命赚这么点钱真是讽刺。”打包到深夜的辛苦,以前尚有3到5万的收入抚慰,如今,像她这样做得好的代购收入也跌破了万元。
在艾兰选择坚持的时候。崔鑫受不了生意的寡淡,她直接转行了,卖起了减肥产品和橡胶床垫。她身边一些海外代购的朋友已经选择离开了。至于艾兰的代购朋友,“一个跑到西藏去卖虫草了,一个开始跑海南的免税店。”
海南的确正在成为免税购物的“热土”。
7月1日,海南免税店购物新政实施,海南离岛旅客每年每人免税购物额度提高至10万元,取消单件商品8000元免税限额,大幅减少单次购买数量限制的商品种类,离岛免税商品种类由38类增至45类……
海关总署近日发布消息称,7月1日至7日,海南离岛旅客免税购物新政实施首周,海关统计显示,离岛旅客累计购物6.5万人次,购物总额4.5亿元,免税6571万元,日均免税939万元,比上半年日均增长58.2%。
有人转战海南,当然也有人选择转战跨境电商平台。
“一瓶400毫升的兰蔻粉水,从汇率6.2到汇率7.1,售价都是399元,没办法,干的人太多,利润只能越来越薄。”入行刚三年的张欣说,最近国内允许摆摊、政府发放消费券的信息,让远隔重洋的她也感受到了压力。张欣准备尝试澳洲的跨境电商平台。
张欣的选择也并非无迹可寻,背靠大树好乘凉。
《2018-2019中国跨境电商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个人代购仅占25.2%,各大跨境电商平台占比高达66.4%,另外的28.2%则被各大跨境电商平台的线下实体店占据。
个人海外代购行情的一片萧杀之中,奢侈品和潮牌的代购显得相对稳定。
张弛紧紧抓住了跨境电商平台很难涉足的小众需求。潮牌客户黏性很高。潮牌代购的特点就是限购、难买,不同的潮牌有不同的时间定点发售新款,他提前预售,一旦官网开始放货,就按点蹲守刷屏抢货,更热的款要排队要抽签,甚至要熬夜蹲守实体店。
李颖常驻休斯顿,一直做奢侈品代购,她感觉除了关门期间有影响,开门之后生意和以往并无区别。最近,LV甚至在进行本年度的第三次涨价。奢侈品中的稀缺货讲究“配货”。普通顾客买铂金包可能会搭售丝巾甚至茶杯。
李颖的VIP身份让她可以不必买或者少买配货。最关键的,由于在业内深耕多年,相熟的大牌导购多,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货,没折扣时也能拿到员工折。“我的银行卡都在导购手里,一个电话就直接帮我买单。”
李颖的客户非常信任她,跨境电商平台除了自营店和直营店,其他的全球购业务都是商家加盟,至于是否靠谱,只能说见仁见智。2019年的数据显示,41.4%的人在平台上买到过假货。
这是代购仅剩的生存空间。他们近乎商业流民,却要靠操守吃饭。
在艾兰看来,个人海外代购这个行业已经衰落,可只要用户的需求还在,这个行业并不会很快消失。“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前景如何,今年就这样了,看明年吧。”艾兰准备飞去捷克安定一阵子。
今天的奥斯汀市是40度的高温,每天仍有三百多个新增新冠肺炎病人,但于丽还是坐进了方向盘发烫的车里,再次出发。只有今天坚持了,才有所谓的明天。明天如何,明天到了才有可能知道。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