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云网(微信:ilieyun)北京】6月9日报道(文/严雨程)
北京,下午2时27分,室外温度32℃。
地面温度应该不止32摄氏度,温度过高的地表烧热了贴近地面的空气,马路像是被点着了一样,透过车窗向外看去,视野的下方的车辆和行人都在焦灼着上升的热空气中扭曲变形。热浪下的呼吸变得厚重而黏腻,路边操着京片儿的小贩语气显得极不耐烦,耳畔响起蝉滋滋的叫嚣,这是北京的夏天。
这名女乘客的订单是今天中午的最后一单,送走了乘客就可以在路边吃个午饭,然后把车靠在路旁打个小盹儿,聊作午休。全职优步司机周宏兴的黑眼圈很重,眼眶微红,显得乏力而疲惫,昨晚不到6个小时的睡眠似乎有些影响他今天的驾驶状态。
“不累吗?”“习惯了。”
女乘客前脚才下车,周宏兴后脚就取下挂在送风口的手机,关闭了优步司机端的APP。他给自己留出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吃午饭和午休。“优步是派单,也没个准儿,不过一般都是一单接着一单的派给你。如果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还有订单进来打扰,那就只能关闭优步(司机端)的软件。”
周宏兴说开优步和滴滴的司机师傅吃饭都没个准儿,不过一般都不是正点儿吃饭:“其实如果我中午睡着了,优步派了一个订单给我,我很有可能连听都听不到。大中午这么热,谁叫车都不愿意多等,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换一个投诉,那就太不划算了。就算不被投诉,被乘客取消订单也不好,因为成单率过低也会影响优步给的‘奖励’。”
今天的午饭是5块钱一个的肉夹馍和2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周宏兴不是每天的午饭都这么凑合,只是因为送前一名乘客的时候,开到了偏僻的地方,周围的餐馆少得可怜,路边只有一个灰蒙蒙的肉夹馍摊而已。“我们吃饭没个定数,一般是开到前一单乘客的目的地,然后就近吃一点东西。今天有的吃就不错了,有时候中午太忙都没时间吃午饭。”
周宏兴买来肉夹馍,匆匆几口咽下,然后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没有往嘴里送,而是倒在手上,先抹了一把脸:“昨晚没休息好,人有点萎靡,洗把脸稍微舒服一些。”
他就近找了一颗还算茂密的槐树,然后把车利落的停在树荫下。“终于能休息下了。”周宏兴一边摇下两侧的车窗,一边关掉了汽车的空调,然后把上半身蜷缩在座椅上,把脱了鞋的双脚伸出窗外,如此便是最舒服的午睡姿势:“空调很费油的,要是不接乘客,我能不开就尽量不开。”
周师傅准备休息,我便与他相约晚上再聊。走出没几步,发现有东西遗忘在车上,于是回头去找,结果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关闭空调的车厢内不再凉爽,他的皮肤缓缓渗出的汗水正顺着他黝黑的颈部向下滚落,但他看起来依旧睡得很沉。我不忍打扰,取回落下的东西后便悄悄离去。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的“22”
今天是星期五,是上班族们最期待的日子。经历了一周的工作,很多人都不会选择立刻回家,要么在娱乐场所玩耍,要么直接出城郊游,所以周五也是打车订单比较多的日子。很多师傅们会选在这一天多拉几单,争取能在一周结算的时候冲进北京成单数的前500名,成为金牌车主,这样优步就会奖励这些司机师傅们1000元的现金。再不济,也希望能冲进前1000名,这样成为银牌车主优步也会奖励800元的现金。
周宏兴师傅也不例外,他原本兴致勃勃的准备多拉两单再收工,努力将自己的订单排名向前压一压,但今天的优步派单系统格外不给面子:“(今天)没有那么多订单,平台太操蛋了,我一想冲刺金牌(车主)就不给我派订单,我从下午高峰期5点到8点,就给我派了两个八块的订单,照这种情况,今天22单的奖励(单数)都不知道能不能早点完成。”
现在已经8点半了,等了足有20分钟,没有一个订单被派到周宏兴的账号上。他有些焦躁,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大前门叼在嘴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狠狠的摁了几下,没点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路边恍惚的夜灯看了看,没油了。我默默的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他利索的点燃了香烟,不时瞟手机一眼。
香烟的味道熏得人眼睛有些发酸,不过也缓冲了烦躁的情绪。周宏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说,优步的派单系统可能带有记忆功能,会保留下前几次行程的记忆,并在未来予以这些线路更高的派单率。就像今天的位置,以前他几乎没来过,所以在这里停留的时候,系统可能就不会派单给他了。
随后他发动了引擎:“我得挪个地儿,换个以前经常跑的位置,可能系统就会给我多派单了。”
周宏兴告诉我,他觉得优步的派单系统有人为控制调配的可能。优步目前除了金牌车主和银牌车主之外,还有一个奖励机制,是按天来计算的,即如果每天司机成单数达到22单,优步将给予司机100元现金奖励。但周宏兴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以后发现一件事,这个22单的奖励标准单数的完成时间几乎总是至少要达到12个小时才行。
老实说,22单的订单数量对于一名全职跑滴滴的司机来说并不算多,但吊诡的是,即便是在周五这种订单量飙涨的日子,也很少有司机能在12个小时以内拉够22个订单。周宏兴说自己做优步全职司机已经半年多了,现在拉了2000多单,从没有哪一天的能够在12个小时以内完成22单的目标。
他分析,只要后台有人把某司机的接单率降低,这个司机就很难接单了,说白了就是优步希望把每位司机一天的工作时间拉长,而这个情况应该是系统激励(引导?)司机长时间工作的手段。他话锋一转,22单这个数量,系统是一定能在一天以内给到的,只要司机能一直熬很久的夜。系统的新一天的计算时间是从凌晨4点钟开始计算,只要在4点钟前达到22单,这个100元的现金奖励都拿得到。
正说着,果然有一个新的订单进来了。然而这名乘客的目的地却是与周宏兴家的住址相反的城南,周宏兴有些犹豫,他已经工作超过12个小时了,准备拉完这一单就回家休息,所以这个跟回家方向相反的订单实在是让人有些纠结。接吧,感觉对不起自己;不接吧,又觉得影响成单率,而且这大晚上的,说不定那个打车的人很着急呢?思来想去,周宏兴还是拨通了手中的电话,告诉那位前往城南的乘客,他马上就到。
为了打消夜间行车的困意,他又打起精神跟我们继续聊天:“我们真的很累。”周宏兴说自己每天的实际工作时间都基本上超过12个小时,为的就是能全额拿到优步提供的“22单”和“银牌车主”这两部分的现金奖励,如果能都拿到手,每个月起码能多增加100*30+800*4=6200元的收入。
周宏兴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自己腰:“感觉还挺多的是吧,但是得拼了命去干才有可能多拿这么多。我年纪大了,要一直这么干可受不了。所以我就拼了命干一个月,然后再有一搭没一搭的干一个月,这样劳逸结合着来。不然以后要是真的因为久坐生病了,这挣来的钱还不够去一次医院的。你是不知道,坐太久,感觉自己性能力都下降了。”
优步是靠全职司机撑起来的?
周宏兴今年48岁,他跟我们打趣说自己好像还算一朵花。他以前拉过大货,所以现在做优步全职司机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周宏兴自嘲文化水平不高,会的东西不多,要是不开车,可能没办法做什么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跟你们这种动动笔就能挣钱的(人)比差远了。”
他举家来北京5年有余,自从开始干优步,妻子几乎天天跟他吵架:“我媳妇比我小,她不愿意让我干这个,觉得辛苦,所以她一直都要求我每天至少10点之前回家。但是很多时候如果10点之前回家,22单的任务就无法完成,挣的钱就会少很多,我肯定不愿意啊。”周宏兴妻子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就只知道干活干活,也没空陪陪我。所以他觉得自己做优步司机这份工作看似自由,其实一点也不自由。
前不久,周宏兴的母亲生病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回老家陪母亲养病歇息了半个月。虽然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他自认为这是近期最惬意和闲适的一段时光:“这应该是我做优步司机的唯一优势吧。休息的这半个月,我不用跟任何人请假,我回来(北京)还能继续干。”这是他心中最自由的时候。
“现在北京优步司机里面,干全职的我感觉估计有一半左右,不过也得看这个全职怎么定义对吧。”周宏兴又把手伸向一旁的大前门,但他顿了一下,估计是想到后座还有乘客,又把手收回来了。他说,干全职的优步司机很多都是比较缺钱的外地务工人员,这些人可能读的书比较少,除了开车以外没有特别擅长的事情,但是真的比较缺钱,或者说急用钱。所以站在这个层面,优步也算是给这些人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
不过优步内有也有一些不公平,比如全职司机和兼职司机之间在工作时间上千差万别,但是具体收入上却区别不大:“我是做全职的,我这一个礼拜已经工作了63小时23分钟,但是只比干兼职的司机,只干早高峰的司机(40小时)多挣400块。”作为上班族的兼职司机一般只跑早晚高峰,正常上班时段他们也在办公室里,可是正常上班时段也会有出行需求,所以只靠那些做兼职的上班族是根本不能撑起优步全时段的打车服务,为了让乘客在任何时间都能打得到车,平台或许还是得依靠做全职的司机们。
言罢,他又恨恨说,以前开所谓的“黑车”的时候被(官方)疯狂查处,但是查处以后就没有下文了,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就不想想,如果这帮人都没有工作,会不会想着去干一些歪门邪道的事儿啊?”他觉得优步和滴滴这种模式一定会逐渐逐渐获得官方认可的,因为网络用车是民心所向,官方不能杜绝,网络约车时代一定会到来的,这种模式无法取缔。
因为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我便换了个话题:“今天拉的几单感觉怎么样?”谁知他脸色更黑了,因为今天跟一个女乘客发生了一点小纠纷:北京的交通情况瞬息万变,而上下班高峰期堵车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下午的时候周宏兴就载着这名女乘客在距离目的地不到500米的一个路口被车流堵住了。于是他试探性的问了问这名乘客,本身距离已经不远,堵车又很耽误时间,能否就此下车步行至目的地。这名乘客一听说要下车走路,便表示宁可堵着也不愿意下车。周宏兴虽然很无奈,但是也只能按照这名乘客的意思继续候着。等候的时候他瞟见这名乘客星级不到4.6,这意味着她的乘车历史中有不少司机不满她的行为习惯,给她评了一星,于是他多嘴说了一句:“姑娘,你看你评分都快低于4.6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没人敢接你的单了。”结果这名女乘客当即就炸毛了,跟周宏兴大声吵了起来。虽然最后以他道歉收场,但那名女乘客下车后不依不饶的给了他一个一星的评价。
“优步现在便宜,所以低素质的乘客增多了。”周宏兴有些感慨,并且觉得现在很多乘客眼高于顶,喜欢对服务行业的人指手画脚,不懂如何尊重别人。他认为很多乘客都被平台惯坏了,平台过于注重乘客的用户体验,而忽视了保障司机的基本权益。“我现在脾气特别好,真的。只要是全职做优步的司机或者滴滴的司机,无论你以前脾气有多坏,现在都没磨平了。除了原则性的问题,其他的摩擦我都能忍下来。”
优步司机里的租车族们
周宏兴的车是从朋友那里租来的,倒不是说他买不起一辆车,只是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摇到北京的牌照确实是个小概率事件。“全职的优步司机中有不少人的车都是租来的,我这种借朋友的还算好的,每个月给朋友的租金不算高。但是还有一些优步或者滴滴的司机是找的租赁公司租的车,这个成本就比较高了,每个月可能要支付3000-4000元左右的租金。”
25岁的刘伟就是周宏兴嘴里的那部分租车的司机。三个月前,刘伟在北京的朋友告诉他,在北京开优步很挣钱,觉得他也可以去试试。受到朋友怂恿,然后也确实需要挣钱,所以刘伟就这么大刺刺的跑到北京来了。
刘伟读书不多,初中毕业就来到社会闯荡,像他们老家有很多年轻人都是这样。他做过保安、开过货车、送过快递,换了这么多工作,他觉得还是开车比较适合他,而这也是他的朋友觉得他可以开优步的根本原因。所有的前期准备工作都是朋友帮忙做的,包括现在他正在开的这辆车,也是朋友带他去租赁公司租的,租金3300。
刘伟现在住在平方村,那是北京著名的城中村。相比较周围的区域,平方村显得有些不那么清爽。据老北京介绍,曾经的平方村每临近深夜就会有不少“服务者”出来站街,现在监控比较严,倒是见得少了。刘伟把住所选在平方村的原因只有一个,房租便宜:他现在跟室友合租一间房子,每个月的房租大约为500-600元。
“我现在每个月拉车挣的钱,也就刚刚够我在北京生存的。”刘伟确实年纪不大,但是脸上的皮肤却显得黝黑而粗糙。他现在每天5点起床,6点左右开手机发车,每天工作到10点回家,他告诉我们自己不算老家来北京开优步的司机里面最拼的,但是每天也得开十来个小时的车,现在已经开始感觉到有些疲惫和厌倦了。以上述的工作强度,他一个月能挣大约10000块左右,刨除租金和七七八八的费用,大约能落个6000块左右。
“还行吧,平时也没什么大的花销,最多也就是跟老乡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别的事也没时间做。”刘伟每个月除了日常的基本开销,还会寄一些钱回老家,除了给自己的父母,还要给妻子和儿子。他已经结婚了。
刘伟说最近也开始发现优步似乎在有意控制派单的数量,最惨的时候他一上午只拉了三个起步价(8元)的单:“一共24块,(平台)还得扣20%的佣金,你看这剩下的钱够吃一顿饭不?”
刘伟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付出和收入有些不成正比,但是他依旧选择继续在优步干下去,他告诉我们:“其实大部分人都愿意接受自由的工作,但自由的前提是能够吃饱饭。如果在能满足基本生活的前提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一份稳定的工作的,因为稳定往往也意味着束缚。而且很多稳定的工作并不能满足现状,我现在需要的是快速挣到钱,至于保险、公积金这些,都不是最迫切的需求。我需要挣钱。”
周宏兴是一样的看法,他甚至认为哪怕现在干优步全职司机的工资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工资高,他也愿意继续干优步,因为足够自由。
临睡,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周宏兴发来的一段视频,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开出租的男子前往运管局索要被扣留车辆,然后与工作人员发生争执的画面。我看完了视频,他默默发来这样一句话:运管局就是瞎胡闹,挣钱太难了。
明天限号,周师傅可以稍微晚一点出门。定7点钟吧,还能多睡一会儿。
(受采访者要求,周宏兴、刘伟均为化名。)